100%

第六十九回    

百花大聚宗伯府 众美初临晚芳园

  话说卞滨去后,家人来报:“孟府、蒋府、董府、掌府、吕府诸位小姐到了。”宝云带着妹子彩云、锦云、紫云、香云、素云、绿云连忙迎出,只见孟兰芝、孟华芝、孟芸芝、孟芳芝、孟琼芝、孟瑶芝、孟紫芝、孟玉芝、蒋春辉、蒋秋辉、蒋星辉、蒋月辉、蒋素辉、蒋丽辉、董宝钿,董翠钿,董珠钿、董花钿、董青钿、掌红珠、掌乘珠、掌骊珠、掌浦珠,吕尧蓂、吕祥蓂、吕瑞蓂一齐进来,大家见礼。因成氏夫人偶患头晕,懒于见客。于是都在厅房坐下。

  紫芝道:“前在公主府内,也是我们姊妹三十三个先会面;今日不期而遇,又是如此。据我看来:只怕还是签上‘前三三后三三’的余波哩。”玉芝道:“前日在那里弹琴、下棋、马吊、投壶、花湖、十湖、状元筹、升官图,很够顽了,偏偏公主又要联韵。及至轮到妹子,又是险韵,想了许多句子,再也压不稳,那时心里一急,把点饮食存在心里,亏得吃了许多普洱茶,这才好了,前日还亏尧蓂、尧春二位姊姊同公主弹琴,才免了许多诗。今日宝云姊姊务要想个好玩的,若再教我搜索枯肠,那真坑死人了。”

  只见家人拿着许多名帖进来,原来是红文馆所住的唐闺臣、林婉如、洛红蕖、廉锦枫、黎红薇、卢紫萱、枝兰音、阴若花、田凤翾、秦小春、颜紫绡、宋良箴、余丽蓉、司徒妩儿、林书香、阳墨香、崔小莺、蔡兰芳、谭蕙芳、叶琼芳、褚月芳、燕紫琼、张凤雏、姜丽楼、易紫菱、薛蘅香、姚芷馨、魏紫樱、尹红萸、章兰英、邵红英、戴琼英、田秀英、钱玉英、田舜英、井尧春、左融春、廖熙春、邺芳春、郦锦春、邹婉春、陶秀春、潘丽音、施艳春、柳瑞春、缁瑶钗四十六位才女到了。宝云方才迎接进内,接着史幽探、哀萃芳、纪沉鱼、言锦心、谢文锦、师兰言、陈淑媛、白丽娟、国瑞征、周庆覃、米兰芬、窦耕烟、印巧文、祝题花、锺绣田、苏亚兰、花再芳、宰银蟾、宰玉蟾、闵兰荪、毕全贞二十一位才女也都到了。大家见礼,都命丫鬟到成氏夫人眼前请安道谢。

  宝云把众人让到花园,走了几层庭院,众人啧啧赞美。进了凝翠馆随便散坐。茶罢,略叙寒温;又上了两道杏酪冰燕汤之类。宝云道:“家父今早本在家恭候,原想见见诸位姊姊,因部里两三次来请,立等议事,只好去了。”孟兰芝道:“闻得妹子叔叔说,连日因剑南平定,会议善后事宜,并有遣使敕封外国等事,所以甚忙,大约都要在部里住几天才能回来。我们趁此倒好畅聚。我家叔叔因凝翠馆宽阔,意欲明日在此奉请诸位姊姊聚聚,少刻备帖过去,务必要求赏光早降。”史幽探道:“妹子们所送贽见,诸位老师都不肯收,已觉抱歉,反要叨扰,更令人不安。既承老师赐饭,我们自当过来,姊姊千万不可费事。”兰芝道:“不过便饭,有何费事。”

  宝云命人调摆桌椅,因向众才女道:“今日是便饭,不过奉请过来大家聚聚,我们就把早饭用了,也好园中各处走走,说说闲话。”说罢,带着六个妹子上来让史幽探首坐,幽探连连摇手道:“诸位姊姊:今日在老师府上,非往日可比,可讲不得客情。况一同殿试,就是同年,比我年长的,就是我的姊姊,自然该他上坐;比我年幼的,就如我的妹妹,我也不谦,竟自僭他。若必要妹子上坐,那是断断不敢遵命。”

  毕全贞道:“姊姊不要过谦,若论坐位,自应仍按名次,既不费事,又省彼比推让。至于序齿,虽有履历可查,但此中年岁相同的甚多,若再叙起月份日子的先后,那更费事了。”幽探道:“今日难得大家相聚,天时甚早,何妨借此叙叙月份,岂不更妙?”紫芝道:“姊姊要问月份生日,平时闲谈,可以问得,若因这个坐位序齿,你想谁肯说比谁大呢?即如我是十四岁,他也十四岁,他要问我月份,我就说是腊月的;再要问我日子,我就说是三十日亥时生的。你想这里同岁甚多,设或都说腊月三十日亥时生的,难道你还替他分别上四刻、下四刻么?”

  幽探笑道:“这紫芝妹妹倒说的有趣。”因又望着众人道:“诸位姊姊,且莫讲别人,即如我们若论年纪,要算全贞、再芳两位姊姊长些,我们若是上坐,却教两位年长的坐在末席,这如何使得!不但妹子心里不安。只怕诸位姊姊也觉不安罢。”

  毕全贞道:“姊姊:这可论不得年纪!况今日这个坐儿已是久已定就,应该姊姊第一位,谁人敢僭?就是妹子的末席,也是久已定就的。姊姊如不信,问再芳姊姊就知道了。”花再芳道:“正是,我倒忘了,妹子正要告诉诸位姊姊这件奇事:前者部试,我同闺臣、全贞两位姊姊坐的甚近,一时说说闲话。我说:‘今日我们在此相聚,大约到了殿试,我就没分了。’闺臣姊姊听了,他暗暗说道:‘我要说出来,你们莫怪:将来殿试,你是倒数第二,全贞姊姊是倒数第一。’他说他是第十一名。‘那第一的名叫史幽探,第二哀萃芳。’当时我都写下记了。如今看起来,不但名姓相符,连次序也不错。这不是一件奇事么?”

  众人都诧异道:“这是怎讲?那时榜还未定,倒都晓得?难道闺臣姊姊未卜先知,是位活神仙么?”紫芝道:“这话真闷死人,不懂是个甚么讲究,这比芸芝姊姊起的课还奇:他不过断个日子,不像这个连名姓、等第都有了。”宝云道:“却是前者殿试,听见闺臣姊姊奏对,说是因梦命名的,其中必有缘故。倒要请教姊姊谈谈。”闺臣道:“提起此话,真也奇怪!前日若非先对再芳、全贞二位姊姊说过,只怕今日平空说起,连大家也不信。此话甚长,诸位姊姊请坐,妹子才好细讲。”紫芝道:“好姊姊!你说罢!那里把脚就站大了!”

  闺臣道:“这件异事,却是妹子因到海外寻亲,亲目所睹的。今日既要细谈,必须起根发由说起,诸位姊姊才明白。当日家父因中后被议,未免灰心,想到海外领略山水之奇,借此消遣。适值家母舅要到外洋贩货,于是一同航海。所有经过崇山峻岭,以及海外各国,处处上去游玩。及至货物卖完,忽然起了风暴,那船随风逐浪,飘了数日,飘到一座小蓬莱山下。家父因山景甚佳,上去游玩,谁知竟是一去不归。”紫芝道:“妹子记得古人书中所载海外各国都是奇奇怪怪,并且长人其长无比,小人其小无对;还有以土为食的,又有以鱼皮为衣的:以此看来,饮食衣服,都与我们不同了。既然不同,为何又买我们货物?不知当初所卖何物?”闺臣道:“货物甚多,妹子那里记得。适闻姊姊所说长人、小人之话,我却想起当日在长人国、小人国曾卖两件货物,却大获其利:长人国卖的是酒坛,小人国卖的是蚕茧。你道为何带这两样货物……”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

  

第七十回    

述奇形蚕茧当小帽 谈异域酒坛作烟壶

  话说闺臣道:“我母舅带那蚕茧,因素日常患目疾,迎风就要流泪,带些出去,既可熏洗目疾,又可碰巧发卖。他又最喜饮酒,酒量极大。每到海外,必带许多绍兴酒,即使数年不归,借此消遣,也就不觉寂寞。所有历年饮过空坛,随便撂在舱中,堆积无数。谁知财运亨通,飘到长人国,那酒坛竟大获其利;嗣后飘到小人国,蚕茧也大获其利。”紫芝道:“那个长人国想来都喜吃酒,所以买些坛子好去盛酒。但那蚕茧除洗目疾,用处甚少,他却买他怎么?难道那些小人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么?”

  闺臣笑道:“他们那是为此。原来那些小人生性最拙,向来衣帽都制造不佳。他因蚕茧织得不薄不厚,甚是精致,所以都买了去,从中分为两段,或用绫罗镶边,或以针线锁口,都做为西瓜皮的小帽儿,因此才肯重价买去。”紫芝道:“这样小头小脸,倒有个意恩。我不愁别的,我只愁若不钉上两根帽绊儿,只用小小一阵风,就吹到‘瓜洼国’去了。请教那长人国把酒坛买去又有何用?”闺臣道:“说来更觉可笑:原来那长人国都喜闻鼻烟,他把酒坛买去,略为装潢装潢,结个络儿,盛在里面,竟是绝好的鼻烟壶儿;并且久而久之,还充作‘老胚儿’,若带些红色,就算‘窝瓜瓤儿’了。”

  紫芝道:“原来他们竟讲究鼻烟壶儿。可惜我的‘水上飘’同那翡翠壶儿未曾给他看见;他若见了,多多卖他几两银子,也不枉辛辛苦苦盘了几十年。”小春道:“姊姊这个‘十’字如今还用不着,我替你删去罢。”紫芝道:“我那壶儿当日在人家手里业已盘了多年,及至到我手里又盘好几年,前后凑起来,岂非几十年么?这个‘十’字是最要紧的,如何倒要删去?幸亏姊姊未在场里阅卷,若是这样粗心浮气,那里屈不死人!”

  小春道:“姊姊才说要把壶儿多卖几两银子,原来你顽鼻烟壶儿并非自己要顽,却是借此要图利的。”紫芝道:“我也并非专心为此;如有爱上我的,少不得要赚几个手工钱。”小春道:“我见姊姊于这鼻烟时刻不离,大约每年单这费用也就不少?”紫芝吐舌道:“这样老贵的,如何买得!不瞒姊姊说:妹子自从闻了这些年,还未买过鼻烟哩。”小春道:“向来闻的自然都是人送的了?”紫芝道:“有人送我,我倒感他大情了。”因附耳道:“都是‘马扁儿’来的。”小春道:“马扁儿这个地方却未到过,不知离此多远?”婉如道:“‘马扁’并非地名,姊姊会意错了。你把两字凑在一处,就明白了。”

  小春想了一想,不觉笑道:“原来鼻烟都是这等来的,倒也雅致,却也俭朴。但姊姊每日如此狠闻,单靠‘马扁儿’,如何供应得上,也要买点儿接济罢?”紫芝道:“因其如此,所以这鼻烟壶儿万不可不多,诸如玛瑙、玳瑁、琥珀之类,不独盘了可落手工钱,又可把他撒出去弄些鼻烟回来。设或一时‘马扁儿’来的不接济,少不得也买些‘干铳儿’或‘玫瑰露’勉强敷衍。就只干铳儿好打嚏喷,玫瑰露好塞鼻子,又花钱,又不好,总不如‘马扁儿’又省又好。”

  小春道:“他们诸位姊姊都要听闺臣姊姊外国话,我们只顾找岔,未免不近人情,妹子只问问鼻烟高下,就不问了。”紫芝道:“若论鼻烟:第一要细腻为主;若味道虽好,并不细腻,不为佳品。其次要有酸味,带些椒香尤妙,总要一经嗅着,觉得一股清芬,直可透脑,只知其味之美,不见形迹,方是上品;若满鼻渣滓,纵味道甚佳,亦非好货。”小春道:“姊姊近日‘马扁儿’不知可有酸的?我要请教请教。”紫芝从怀中取出一个翡翠壶儿,双手递过去。小春慌忙抢进一步,双手接过来,倒出闻了一闻,只觉其酸无对,登时打了几个嚏喷,鼻涕眼泪流个不住。不觉皱眉道:“姊姊,为何如此之酸?”紫芝又附耳道:“这是妹子用‘昔酉儿’泡的。”小春道:“昔酉儿是何药料?卖几两银一个?我也买两个。”婉如笑道:“他这‘昔酉儿’也同‘马扁儿’一样,都是拆字格。”小春听了,这才明白。

  紫芝道:“请教闺臣姊姊:这个长人国闻鼻烟,还是偶尔一闻,还是时刻闻呢?”

  闺臣道:“据说那些贫穷人家,没钱购买,不过偶尔一闻,至富贵人家,却是时刻不能离的。”紫芝道:“不知当日带去是甚等酒坛?”闺臣道:“闻得是宗女儿酒,其坛可盛八十余斤。”紫芝道:“如此说,那长人国闻鼻烟也过于费事了。”闺臣道:“何以见得?”紫芝道:“他这鼻烟既是时刻不能离的,每日却教人抬着鼻烟坛子跟在后面,岂不费事?”闺臣笑道:“原来姊姊还不明白:他所以要烟壶络子者,原是挂在身边以图便易;岂有叫人扛抬之理。姊姊真小觑长人国了。”紫芝道:“姊姊!这不是长人国闻鼻烟,叫作老虎闻鼻烟,是没有的事!”

  小春道:“刚才姊姊还恨长人国未见你的壶儿,你想,他把大酒坛子只算烟壶儿挂在身边,姊姊若把那个翡翠的送他,只怕他做钮子还嫌小哩。”紫芝道:“难道长人国只买此一物么?”闺臣道:“那时家父曾带了许多大花盆,谁知他们见了,也都重价买去,把盆底圆眼用玛瑙补整,都做了牛眼小烧酒杯儿。”

  宝云道:“伯伯上山,一去不归,府上可曾有人去寻访?”闺臣道:“后来妹子得知此信,即同母舅到了小蓬莱。蒙若花姊姊伴我登了此山,寻访将及半月,忽见迎面有一五色亭子,上书‘泣红亭’三个大字。亭中设一碧玉座,座上竖一白玉碑,两旁有副对联,写的是:‘红颜莫道人间少,薄命谁言座上无?’那白玉碑上镌着一百位才女名姓,原来就是我们今日百人。名姓之下,各注乡贯事迹。人名之后,有一总论。论后有一篆字图章,镌着四句,是‘茫茫大荒,事涉荒唐;唐时遇唐,流布遐荒。’”紫芝道:“后面两句,岂非教姊姊流传海内么?”闺臣道:“妹子因此把碑记抄了。后来遇一樵夫,接得父亲家信,催我作速回家,即赴考试,俟中过才女,父女方能会面,因此匆匆回来。”紫芝道:“姊姊且把碑记取来,人家看看。”闺臣道:“这个碑记带回岭南,不意却被一个得道白猿窃去。”宝云道:“此猿从何而来?”闺臣道:“此猿乃家父在小蓬莱捉获,养在船内;婉如妹妹带到家中。每逢妹子看那碑记,他也在旁观看。那时妹子曾对他取笑道:‘我看你每每宁神养性,不食烟火,虽然有些道理;但这上面事迹,你何能晓得,却要观看?如今我要将这碑记付给文人墨士,做为稗官野史,流传海内;你既观看,可能替我建此大功么?’谁知他听了,把头点了两点,拿着碑记,将身一纵,就不见了;至今杳无下落。”紫芝道:“偏偏被这猴子偷去,令人可恨。不知那段总论姊姊可还记得?”

  闺臣道:“我在船上看过两遍。此时提起,虽略略记得,恐一时说不明白,必须写出才好。”

  宝云随命丫鬟设下笔砚。闺臣道声“得罪”,坐下,写一句,想一句;幸而大略都还记得。不多时写完,随手又把几副匾对也写了。众人都围着观看。紫芝道:“与其大家慢慢传观,不如我念给诸位姊姊听。”于是高声朗诵,连匾带对,从头至尾念了一边。

  众人听了,个个称奇。紫芝道:“据我看来:我们大家倒要留神好好玩,将来这些事,只怕还要传哩。若在书上传哩,随他诌去,我还不怕,我只怕传到戏上,把我派作三花脸,变了小丑儿,那才讨人嫌哩。”兰芝点点头道:“你只是跟着吵,那个三花脸看来也差不多。”因向史幽探道:“姊姊:他这‘薄命谁言座上无’一句,是个甚么意思?难道内中薄命的多么?”幽探道:“若是多,他何不将‘谁’字改做‘须’字,‘无’字改做‘多’字呢?”宝云道:“话虽如此,但这对句同那‘泣红亭’三字究竟不佳。”

  因向师兰言道:“那论上曾说‘师仿兰言’,明明道着姊姊,其中必有寓意。这几日我们赶宴,你在那里登答公主,以及一切言谈,莫不深明时务,洞达人情。他这匾对用意,大约姊姊也可参详大概。何不道其一二?倘竟详解不差,大家知所趋避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师兰言道:“妹子那能解得仙机;若据对联两句细细猜详,却有个道理。”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

  

第七十一回    

触旧事神往泣红亭 联新交情深凝翠馆

  话说师兰言道:“若据对联两句看来:大约薄命是不能免的,似还不至甚多,幸亏‘座上’两字;若把‘座’字变成‘世’字,那可不好了。据我参详:要说个个都是福寿双全,这句话只怕未必,大概总有几位不足去处。莫讲别的,只望望那个泣红亭的‘泣’字,还不教人鼻酸么?妹子有句话奉劝诸位姊姊:倒不必因此怀疑。古人说的最好,他道:‘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。’又道:‘善恶昭彰,如影随形。’无论大小事,只凭了这个‘理’字做去,对得天地君亲,就可俯仰无愧了。今日大家在此相聚,总是同年姊妹,非泛泛可比。诸位姊姊若不嫌絮烦,妹子还有几句话。即如为人在世,那做人的一切举止言谈,存心处事,其中讲究,真无穷尽。若要撮其大略,妹子看来看去,只有四句可以做得一生一世良规。你道那四句?就是圣人所说的:‘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’人能依了这个处世,我们闺阁也要算得第一等贤人。这是为人存心应该如此,不应妄为的话。至于每日应分当行的事,即如父母尊长跟前,自应和容悦色,侍奉承欢,诸务仰体,曲尽孝道。古来相传孝女甚多,如女婧、缇萦之类,一使景公废伤槐之刑,一使文帝除肉刑之令,皆能委曲用心,脱父于难。他如木兰戍边,以身代父;曹娥投江,终得父尸。他们行为如此,其平时家庭尽孝之处可想而知,所以至今名垂不朽。至于手足至亲跟前,总以和睦为第一。所谓:“和气致祥,乖气致戾。’苟起一争端,即是败机。如田家那颗紫荆,方才分家,树就死了。难道那树晓得人事,因他分家就要死么?这不过是那田家一股乖戾之气,适值发作,恰恰碰在树上,因此把个好好紫荆先就戾杀,他家其余房产各物,类如紫荆这样遭戾气的,想来也就不少;虽说紫荆会死,房产不会死,要知房产分析或转卖他姓,也就如死的一样了。”

  紫芝道:“妹子闻得田家那颗紫荆是他自己要死,以为警戒田家之意,姊姊怎么说是戾死的?”兰言道:“这话错了。自古至今,分家的也不少,为何不闻别家有甚树儿警戒呢?难道那树死后,曾托梦田家,说他自己要死么?即使草木有灵,亦决不肯自戕其生,从井救人。我说那树当时倒想求活,无如他的地主已将颓败。古人云:‘人杰地灵。’人不杰,地安得灵?地不灵,树又安得而生?总是戾气先由此树发作,可为定论?”

  紫芝道:“怎么别人分家没见戾死过树木?难道别家就无戾气么?”兰言道:“戾死树木,也是适逢其会。别家虽无其事,但那戾气无影无形,先从那件发作颓败,惟有他家自己晓得,人又何得而知。后来田家因不分家,那颗紫荆又活转过来,岂不是‘和气致祥’的明验么?诸位姊姊,刚才妹子所说侍奉承欢,至亲和睦,这都是人之根本第一要紧的。其余如待奴仆宜从宽厚,饮食衣饰俱要节俭,见了人家穷困的尽力周济他,见了人家患难的设法拯救他:如果人能件件依着这样行去,所谓人事已尽;至于‘薄命谁言座上无’那句话,只好听之天命。若任性妄为,致遭天谴,那是‘自作孽不可活’,就怨不得人了。”众人听了,都道:“姊姊这话真是金石之言。”

  锦云道:“以颜子而论,何至妄为,不知他获何愆而至于夭?”兰言道:“他如果获愆,那是应分该夭的,夫子又哭他怎么,就同叹那‘斯人也而有斯疾也’,一个意思,因其不应夭而夭,所以才‘哭之恸’了。固云‘命也’,然以人情而论,岂能自己。即如他这论上‘泣’字,自然也显当泣才泣的,我们那里晓得。”锦云望着众人笑道:“兰言姊姊的话,总要驳驳他才有趣。刚才他说:‘善恶昭彰,如影随形。’我要拿王充《论衡》‘福虚祸虚’的话去驳他,看他怎么说?”兰言道:“我讲的是正理,王充扯的是邪理,所谓邪不能侵正,就让王充觌面,我也讲得他过。况那《论衡》书上,甚至闹到问孔刺孟,无所忌惮,其余又何必谈他。还有一说:若谓《阴骘文》‘善恶报应’是迂腐之论,那《左传》说的‘吉凶由人’,又道‘人弃常则妖兴’这几句,不是善恶昭彰明证么?即如《易经》说的‘积善之家必有余庆,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’;《书经》说的‘作善降之百祥,作不善降之百殃’这些话,难道不是圣人说的么?近世所传圣经,那《坟》、《典》诸书,久经澌灭无存,惟这《易经》、《书经》最古,要说这个也是迂话,那就难了。”锦云笑道:“设或王充竟是这样驳你,你却何以对答?”兰言道:“他果如此,我就不同他谈了。”锦云道:“敢是你辞穷么?”兰言道:“并非辞穷。我记得《家语》同那《大戴礼》都说:‘倮虫三百六十,圣人为之长。’圣人既是众人之长,他的话定有识见,自然不错,众人自应从他为是。况师旷言:‘凤翥鸾举,百鸟从之。’凤为禽之长,所以众鸟都去从他,你想:畜类尚且知有尊长,何况于人!妹子不去答他者,因他既以圣人为非,自然不是我们倮虫一类,他自另有介虫或毛虫另归一类,我又何必费唇费舌去理他。”这一番话,说得众人齐声称快。锦云道:“若非拿王充去驳他,你们那里听这妙论。”

  紫芝扶着茶几望史幽探、哀萃芳道:“二位姊姊:你们可记得那论上说的‘以史幽探、哀萃芳冠首者’那句话么?这个坐位已是注定的,不必谦了,请坐罢!我们腿部站酸了!早些吃了饭,还要痛玩哩。”幽探道:“既是久已注定,我们姊妹更该亲热序齿才是。况且即或我同萃芳姊姊坐了首席、二席,只怕沉鱼、锦心两位姊姊也不肯就坐三席、四席罢?”哀萃芳、纪沉鱼道:“我们谦让的话也不必再说,如果宝云……七位姊姊,同兰芝……八位姊姊,也照中式名次坐了,我们无不遵命。”兰芝道:“诸位姊姊要教宝云……七位姊姊也按名次坐,他是主人,安有比理。这是苦他所难了。至愚姊妹在舅舅家里,既不能僭客,又是奉命陪客的。如四位姊姊坐过,自然该是文锦、兰言诸位姊姊。何必再让。”谢文锦道:“这可使不得!妹子年纪甚轻,若这样坐了,岂不教别位姊姊见怪么!”

  蒋春辉道:“诸位姊姊:看来这坐儿也难让。妹子有个愚见:莫若除了主人,既是兰芝……八位姊姊在母舅府上不肯僭客,索性也除了。共除一十五位。余者拈阄何如?并且不论上下,就以东北第一坐拈起,到西南主席上一位为末席。阄儿虽按次序,坐位仍无上下;不然,要论席面,又要许多分派。诸位姊姊以为何如?”众人都道:“如此甚妙。”宝云明知难让,只好依着众人。拈过之后,却是阴若花第一,唐闺臣居末。婉如道:“你看连这阄儿也来凑趣:若花姊姊本是女儿国储君,自应该他首坐,恰恰就拈了第一。”紫芝道:“闺臣姊姊拈在末席,怎讲呢?”婉如道:“闺臣姊姊拈在末席,就如总结一句的意思,言在坐一百人,无非都是唐朝闺中之臣。”紫芝不等说完,连忙摇手道:“姊姊留神,莫教听见,把舌头割去,那才是个累呢!”说话间,大家挨次坐了。绿云道:“闺臣姊姊为何眼圈通红,只管滴泪?这是何意?莫非拈了末席,心中委屈么?闺臣忙把眼泪揩了,道:“妹子何尝落泪!刚才被风吹了,所以如此。”原来闺臣因大家谈论泣红亭之事,触动思亲之心,不觉鼻酸滴泪,恨不能立时飞到小蓬莱见见父亲,才趁心愿;正在伤悲,忽被绿云看见,忙用言词遮饰,众人也就忽略过了。

  若花道:“幽探姊姊,妹子有句话说:我们都是同门而兼同年,大家理应亲热,不该客气才是。况异姓姊妹相聚百人之多,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佳话。刚才诸位姊姊都不肯上坐,也不过因姊妹相聚,那里论得客套;所以此刻按阄而坐,无分上下,真是亲热之中更加亲热。但既如此,还要姊姊向宝云诸位姊姊说声,送酒上菜一切繁文,也都免了,才更见亲热哩。”史幽探道:“姊姊所言极是。”于是大家都向宝云姊妹说过。

  不多时,丫鬟送了酒,又上了几道菜。紫芝叫道:“若花姊姊!你说异姓姊妹相聚百人之多,是古今有一无二的,这话我就不信!天地之大,何所不有,难道自古至今,就只我们聚过?这话不要说满了!”掌红珠道:“若花姊姊这话并非无稽之谈。妹妹不妨去查,无论古今正史、野史,以及说部之类,如能指出姊妹百人相聚的,愚姊情愿就在对面戏台罚戏三本。”紫芝道:“我不信。我要查不出也罚三本。”众人道:“好了!无论那位输赢,我们总有戏看了!”紫芝想了半日,因走至卞滨五车楼上把各种书籍翻了一阵,那里有个影儿,只得扫兴而回。蒋春辉道:“妹妹!我劝你不必查了,认个输罢。莫讲百十人,就是打个对折也少的。我倒有哩,不但百十人,就是二三百人我也找得出。你如请我三本戏,我就告诉你。”紫芝道:“与其请你三本戏,倒不如认输了。也罢,我就请你,你说出大家听听学个乖,也是好的。只怕未必有百十姊妹聚在一处,也未必有个凭据罢。”春辉向若花道:“妹子同紫芝妹妹说顽话,姊姊莫要多心。”因又向紫芝道:“如何没凭据!我们本朝那部《西游记》可是有的?《西游记》上女儿国可是有的?你到女儿国酒楼戏馆去看,只怕异姓姊妹聚在一处的,还成千论万哩。”紫芝道:“姊姊:我也不说,只教你自己想想这几句话可值得三本戏?”春辉道:“若说这个不值,你就展我一年限,等我也去诌出一部书来,那就有了。”说的众人都笑。

  少刻,用过面。宝云道:“妹子恐诸位姊姊有不惯早酒,不敢多敬,只好晚饭多敬几杯罢。”说着,一齐茶罢出席。彩云道:“妹子在前引路,请诸位姊姊到园中游玩游玩。”大家都跟着散步闲行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

  

第七十二回    

古桐台五美抚瑶琴 白蒁亭八女写春扇

  话说众才女都到园中闲步,只见各处花光笑日,蝶意依人,四壁厢娇红姹紫,应接不暇。刚过了小桥曲水,又见些茂松修竹;步过几层庭院,到了古桐台。锦云道:“诸位姊姊莫走乏了,请到台上歇歇吃杯茶罢。”众人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都进了古桐台。

  这平台是五间敞檐,两旁数间凉阁,庭中青桐无数。壁上悬着几张古琴。紫芝道:“我才看见这琴,忽然想起前在公主府,只顾外面看紫琼、紫菱二位姊姊下棋,后来才知尧蓂、尧春二位姊姊同公主弹琴,可惜妹子未得听见。我想当日伏羲削桐为琴,后来尧、舜都作过五弦琴,今二位姊姊香名皆取‘尧’字,可见此道必精。妹子意欲求教,不知可肯赏脸?”井尧春道:“妹子这个名字叫做有名无实,那里及得尧蓂姊姊弹的幽雅,他才名实相称哩。”吕尧蓂道:“姊姊不必过谦。妹子前日原是勉强奉陪,今既高兴,自然还要现丑。但舜英姊姊前在公主府因天晚未及领教,闻得瑶芝姊姊背后极赞指法甚精,今日定要求教。”田舜英道:“不瞒姊姊说:弹是会弹两调,就只连年弄这诗赋,把他就荒疏了,所谓‘三日不弹,手生荆棘’。设或弹的不好,休要见笑。”宝云道:“瑶芝妹妹:前日业已让你躲懒,今日遇见知音,还不替我陪客么?”瑶芝道:“妹子正要叨教,怎敢躲懒。但琴主人不来陪客,未免荒唐。”素云听了,忙把两手伸出道:“好姊姊!我并非躲懒,你看这两手指甲,若剪去岂不可惜?况有四位尽够一弹,何必定要妹子?”瑶芝也把手伸出道:“这两年因要应试,无暇及此,那个不是一手长指甲;你是主人既怕剪,我更乐得不剪了。”紫芝道:“你们二位姊姊不弹,岂不把‘瑶琴’、‘素琴’两个好名色埋没了。瑶芝姊姊既肯陪客,素云姊姊,你是主人,何能推脱?”

  素云无奈,只得命丫鬟把剪子取来。宝云命人摆了琴桌,又焚了几炉好香。紫芝道:“五位姊姊,香都上了,快把脚修好,请登坛罢!”素云道:“我同舜英姊姊,你骂一句也罢了;难道你家瑶芝姊姊你也骂么?”紫芝道:“妹子何尝骂么?”紫芝道:“我们三人在此剪指甲,你说把脚修好,岂非骂么?”紫芝道:“原来姊姊听错了。我说把甲修好,并非把脚修好。甲者,指甲之谓也;姊姊奈何疑到我的屦中乎?”素云道:“好!这句骂的更好!我看你咬文嚼字的,太把科甲摆在脸上了!”

  尧春道:“我们现在共有五人,若每人各弹一套,须半天工夫,岂不误了游玩。此处琴既现成,莫若大家竟将《平沙》一套合弹。四位姊姊以为何如?”四人都道:“甚好。”归了坐,慢慢把弦调了。丫鬟送上茶来。众人茶罢,也有站的,也有坐的,听他五人弹的真是声清韵雅,山虚水深;兼之五琴齐奏,彩云欲停,那些听琴的姊妹也都觉得惊鸿照影,长袖临风,个个有凌云欲仙之意。都道:“从未听过五琴合弹,倒也有趣。”师兰言道:“这可算得‘绝调’了。”言锦心道:“五位姊姊琴是抚的极妙,不必说了;我不喜别的,只喜兰言姊姊这‘绝调’二字,真可抵得嵇叔夜的一篇《琴赋》:任你怎样赞他抚的好,弹的妙,总不如这两字批的简洁。”

  大家出了古桐台,又往别处游玩。紫芝道:“我不喜别的,难得五个人竟会一齐住。”因向井尧春道:“刚才五位姊姊弹过琴,此刻该弄五管笛儿吹吹,才不缺典呢。”尧春道:“此话怎讲?”紫芝道:“姊姊岂不闻俗语说的‘牧童横骑牛背上,短笛无腔信口吹’?五位姊姊弹过琴,如今都变作牧童,难道不该弄个笛子顽顽么?”众人都笑道:“紫芝姊姊好骂。”

  说话间,又游几处。行到一带柳阴之下,桃杏已残,四面田中尚存许多菜花;并有几个庄农老叟在那里,也有打水浇菜的,也有牵牛耕田的;又有好些猪羊鸡鸭点缀那芳草落花,倒像乡村光景。哀萃芳道:“此地怎么又有庄户人家?”宝云道:“这非乡庄,是我家一个菜园,当日家父因家中人口众多,每日菜蔬用的不少,就在此处买下这块地作为菜园,并养些牲畜。每年滋生甚多,除家里取用之外,所余瓜果以及牛马猪羊之类,都变了价,以二分赏给管园的,其余八分慢慢积攒起来,不上十年,就起造这座花园。”

  只见丫鬟来请诸位才女到白蒁亭吃点心。史幽探道:“方才用面,那里吃得了!”谢文锦道:“此亭既以‘白蒁’为名,其中牡丹想来必盛,吃点心还在其次,何不前去看看牡丹?”宝云道:“牡丹虽不甚多,各色凑起来也有四五百株,还可看得。”不多时,过了海棠社,穿过桂花厅,由莲花塘过去,到了白蒁亭。

  只见姚黄魏紫,烂熳争妍。正是:

  本来天上神仙侣,偶看人间富贵花。

  紫芝道:“此处牡丹虽佳,未免有些犯讳。”纪沉鱼道:“何以见得?”紫芝道:“牡丹人都叫作‘花王’。若花姊姊候补女儿国王,这‘花王’二字,岂不犯讳么?”一齐进了亭子。只见燕紫琼同易紫菱在里面着棋,卞香云同姚芷馨在旁观阵。史幽探道:“原来四位姊姊却在此手谈,怪不得半日不曾见面。”四人连忙立起让坐。众丫鬟把点心预备,大家随便坐下,一面吃点心,一面赏牡丹。把点心用过,锦云意欲邀着到芍药轩、海棠社各处去顽,众人因见亭内四壁悬着许多字画,收拾的十分精致,都不肯就走,分着这里一攒,那里一伙,围着观看。

  宝云道:“素日华芝妹妹同彩云妹妹评论此处字画,每每争论。今日放着书香、文锦两位姊姊乃钦定的书家,为何倒不请教呢?”华芝道:“却是前日赴宴,太后极赞他二位书法,妹子久已预备今日要来求教。”说着,从袖中取出两把春扇,递给书香、文锦道:“拜烦二位姊姊替妹子写写。”林书香道:“不是妹子故做谦词,其实写的不好。前日不知怎样合了圣意。这不过偶尔侥幸,姊姊若以书家看待,那就错了。”谢文锦道:“妹子的字,那里及得巧文姊姊。去岁郡考,巧文姊姊是第一;他的书法,谁人不赞,那求写对联的也不知多少。谁知今年殿试,妹子倒在前列,真是惭愧!”印巧文道:“去年郡考,那不过一时侥幸,岂能做得定准。至求写对联的,不过因我们闺中字外面甚少,叫作‘物以罕为贵’,其实算得甚么。前者殿试,字既不好,偏又坐的地方甚暗,兼之诗赋又不佳;能够侥幸,不致名列四……”因转口道:“不致落第,已算万幸,怎么还说抱屈哩!”花再芳道:“据我看来:就是取在一等,也不过是个才女,难道还比人多个鼻子眼睛么?”闵兰荪道:“就是四等,也不见得有甚么回不得家乡、见不得爷娘去处!”宝云望着芸芝、芳芝递个眼色;二人会意,连忙望着再芳、兰荪道:“那边芍药开的甚佳,我们同二位姊姊看芍药去。”拉着二人去了。

  这里宝云命人取了两盒扇子,就在亭中设了笔砚,托书香、文锦、巧文三人替他写。彩云也取三把扇子,一把递给褚月芳,一把递给锺绣田,一把递给颜紫绡。刚要说话,紫绡笑道:“怎么又要姊姊费心送咱扇子?”彩云道:“姊姊休得取笑。我是求教的,拜恳三位姊姊都替妹子写写。”月芳道:“妹子的字如何写得扇子!这是姊姊安心要蹧蹋扇子了。”锺绣田道:“此时坐中善书的甚多,何苦却要妹子出丑!”颜紫绡道:“咱妹子向来又无善书的名儿,为何却要见委?倒要请教。”彩云道:“三位姊姊都不要过谦。若论书法,大约本朝也无高过三位府上了:月芳姊姊府上《千字文》、绣田姊姊府上《灵飞经》、紫绡姊姊府上《多宝塔》,这是谁人不知。岂非家传?还要谦么!”

  月芳同绣田道:“我家祖父虽都有点微名,我们何能及得万分之一。既是姊姊谆谆见委,须先说明可是姊姊教我们写的!”紫芝在旁道:“不妨,你们只管写,如写坏了,我来拜领。我还要请问彩云姊姊:方才所说褚府《千字文》,锺府《灵飞经》,那都是人所共知的,不必说了;至于颜府这《多宝塔》,不知是谁的大笔?妹子却未见过。”彩云笑道:“妹妹莫忙,再迟几十年,少不得就要出世。”颜紫绡道:“咱家《多宝塔》还未出世,姊姊却要咱写,岂非苦人所难么?莫若咱去托人替你画画,何如?”彩云道:“如此更妙。”紫绡拿着扇子向阳墨香道:“姊姊替咱画画罢!”墨香道:“妹子何尝会画?”紫绡笑道:“姊姊好记性!昨日所说‘长安送别图’,你倒忘了!”墨香道:“呸!原来你是晓得的!我也要预先说明:如画坏了!可要姊姊赔他扇子。”

  登时众丫鬟各处摆了许多笔砚。墨香把扇子接过道:“此时颜料不便,只好画个墨笔罢。”彩云道:“我家锦云妹妹向来最喜学画,颜料倒是现成,并且碟子碗儿多的很哩。”锦云道:“我已教人取去了。”不多时,丫鬟把颜料碟子取来,摆了一桌,却是无一不备。墨香调了颜色,提起笔来画了许多竹子,众人在旁看着,个个道好。墨香道:“诸位姊姊且慢赞好。去年妹子郡考,闻得本处有好几位姊姊都撇的好兰,画的好画,可惜名姓我都忘了;今日坐中同乡人却有,但不知那位会画?”彩云道:“难道姊姊这样善忘,连一个也想不出?”墨香停着笔,猛然想起道:“我还记得一位姓祝的,不知可是题花姊姊?”祝题花在旁笑道:“不是!”紫芝道:“众位姊姊莫信他,他一定会画;他若不会,为甚么带着笑说呢?这笑的必定有因。”说罢,同宝云要了一把扇子央他画。题花接了扇子道:“紫芝妹妹倒说的好!难道不教我笑着说,却教我装个鬼脸儿罢?妹妹且莫忙,我问你可喜画个绝妙美人?”紫芝道:“除了别人,如不欢喜美人,你只管骂。”题花道:“既如此,为何放着我家丽绢表妹倒不请教呢?你只看他尊名,就知他美人画的如何。前日我在公主跟前要保举他,他再三恳我,所以未说;今日可脱不掉了。”白丽娟道:“妹子名字固与‘美人’二字相合,难道姊姊的花卉也不与尊名‘题花’二字相合么?岂但姊姊,就是银蟾姊姊草虫,凤雏姊姊禽鸟,蕙芳姊姊兰花,也未有不与本名相合。若论本乡闺秀,都可算得独步了。”谭蕙芳道:“妹子的兰花,那才混闹哩!从未经人指教,不过自己一点假聪明,岂能入得赏鉴!”张凤雏道:“妹子的翎毛,更是无师之传,随笔乱画,算得甚么!”宰银蟾道:“要拿妹子的草虫也算画,真是惭愧!姊姊何苦把我也拉出来!”只见锦云又命丫鬟取了许多画碟摆在各桌。紫芝把宝云盒内扇子取出四把道:“四位姊姊莫谦了,都替妹子画画罢。题花姊姊在那里倒要画完了。”大家只得各接一把分着画去。

  这边林书香因闺臣提起当日曾见红红、亭亭写的《女诫》、《璇玑图》甚好,同宝云要了两把扇子托他二人写,红红道:“当日妹子写那扇子,因迫于先生之命。这宗笔墨,岂可入得姊姊法眼。”亭亭道:“没奈何,我们只好‘班门弄斧’。”绿云也拿一把扇子递给颜紫绡道:“刚才彩云姊姊托你写扇子,你却转托别人替你画;如今妹子这把扇子可要赏脸了。”紫绡只得接了,同红红、亭亭一桌写去。

  紫芝走到围棋那桌。只见燕紫琼同易紫菱对着,手拈冷玉,息气凝神;卞香云同姚芷馨静悄悄的在旁观阵。紫芝道:“原来四位姊姊却在这里下棋!今日这琴棋书画倒也全了。就只紫琼、紫菱二位姊姊特把芷馨、香云两个姊姊拉来观阵,未免取巧。”紫琼一面下棋,一面问道:“为何取巧?”紫芝道:“芷馨姊姊是‘馨’,香云姊姊是’香’,既有馨香在跟前,就如点了安息香一般,即或下个臭着儿,也就不致熏人。若不如此,此地还坐得住么?”易紫菱听了,不觉好笑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

 

第七十三回    

看围棋姚姝谈弈谱 观马吊孟女讲牌经

  话说易紫菱笑道:“这紫芝妹妹真会取笑,怪不得公主说你淘气。”紫芝道:“芷馨姊姊既喜观阵,自然也是高棋了?”姚芷馨道:“不瞒姊姊说,妹子向在外洋,除养蚕纺机之外,惟有打谱,或同蘅香姊姊下下棋。虽说会下,就只驶些,每日至少也下百十盘。”香云道:“就是随手乱丢,一日也不能这些盘。”芷馨道:“我们这棋叫做‘跑棋’。彼此飞忙乱赶,所以最快。”香云道:“依我说:姊姊既要下棋,到底还要慢些。谱上说的:‘多算胜,少算不胜。’如果细细下去,自然有个好着儿;若一味图快,不但不能高,只怕越下越低。俗语说的好:‘快棋慢马吊,纵高也不妙。’围棋犯了这个‘快’字,最是大毛病。”紫琼道:“时常打打谱,再讲究讲究,略得几分意思,你教他快,他也不能。所以这谱是不可少的。”芷馨道:“妹子打的谱都是‘双飞燕’、‘倒垂莲’、‘镇神头’、‘大压梁’之类,再找不着‘小铁网’在那谱上。”香云道:“倒像甚的‘武库’有这式子,你问他怎么?”芷馨道:“妹子下棋有个毛病,最喜投个‘小铁网’。谁知投进去,再也出不来;及至巴巴结结活一小块,那外势全都失了。去年回到家乡,时常下棋解闷,那些亲戚姊妹都知妹子这个脾气,每逢下棋,他们就大起‘小铁网’。妹子原知投不得,无如到了那时,不因不由就投进去。因此他们替妹子取个外号,叫作‘小铁网’。姊姊如有此谱,给妹子看看,将来回去,好去破他,”紫菱道:“妹子当日也时常打谱,后来因吃个大亏,如今也不打了。”紫芝道:“怎么打谱倒会吃亏呢?”紫菱道:“说起来倒也好笑:我在家乡,一日也是同亲戚姊妹下棋,下未数着,竟碰到谱上一个套子,那时妹子因这式子变着儿全都已得,不觉暗暗欢喜,以为必能取胜。下来下去,不意到了要紧关头,他却沉思半晌,忽然把谱变了,所下的着儿,都是谱上未有的;我甚觉茫然,不知怎样应法才好。一时发了慌,随便应了几着,转眼间,连前带后共总半盘,被他吃的干干净净。”紫芝道:“姊姊那时心里发慌,所下之棋,自然是个乱的。那几个臭着儿被他吃去,倒也无关紧要;我不可惜别的,只可惜起初几个好谱着儿也被他吃去,真真委屈。所以妹子常说,为人在世,总是本来面目最好。即如姊姊这盘棋,起初下时,若不弄巧闹甚么套子,就照自己平素着儿下去,想来也不致吃个罄净。就如人家做文,往往窃取陈编,攘为己有,惟恐别人看出,不免又添些自己意思,杂七杂八,强为贯串,以为掩人耳目;那知他这文就如好好一人,浑身锦绣绫罗,头上却戴的是草帽,脚上却穿的是草鞋,所以反觉其丑。如把草帽草鞋放在粗衣淡服之人身上,又何尝有甚么丑处!可见装点造作总难遮人耳目。”

  只见素云同井尧春走来望一望道:“我这紫芝妹妹话匣子要开了,有半天说哩,我们还是弹琴去罢。”尧春道:“如此甚好。但此地过于热闹,我们须找静些地方才好。”于是约了吕尧蓂、田舜英、孟瑶芝仍到古桐台去。适值阴若花、田秀英从海棠社走来,尧春素闻二人弹得一手好琴,携了二人一同来到古桐台。七个人,弹琴的弹琴,讲究指法的讲究指法,正在说笑,只见紫芝也走来。井尧春道:“妹妹那段草帽讲完么?”紫芝道:“话不过随嘴乱说,长也由得我,短也由得我;比不得诸位姊姊抚琴,定要整套弹完才歇哩。”吕尧蓂道:“妹妹将来何不学学?如学会了,到那风清月朗时候,遇见知音,大家弹弹,倒是最能养心、最可解闷的,在我们闺中,真可算得良朋益友;就是独自一人,只要有了他,也可消遣的。”紫芝道:“正是。刚才妹子听你们五琴合弹,到得末后正在热闹之际,猛然鸦雀无声,恰恰一齐住了,实在难得!我至今还是佩服。”瑶芝笑道:“诸位姊姊:你说紫芝妹妹这话可是外行不是外行?他且不讲人家抚的好,只说五个人难得一齐住,也不思想人家既会弹,难道连个弹完还不知道么?”

  紫芝道:“妹子也曾学过。无奈学了两天,泛音总是哑的,因此不甚高兴。往常瑶芝姊姊同素云姊姊弹时,我去问问,他们总不肯细心教我,说我性子过急,难以学会;我实不服。请教这个泛音究竟怎样才响?”秀英道:“苦论泛音,也无甚难处,妹妹如要学时,记定左手按弦,不可过重,亦不可太轻,要如蜻蜓点水一般,再无不妙。其所以声哑者,皆因按时过重;若失之过轻,又不成为泛音。‘蜻蜓点水’四字,却是泛音要诀。”紫芝道:“泛音既有如此妙论,为何谱上都无此说?他却秘而不宣,是个甚么意思?”瑶芝道:“他那谱上单论八法,尽够一讲,那还说到这个,况且他又怎能晓得有人把个泛音算做难事哩。”田舜英道:“妹妹要学泛音,也不用别法,每日调了弦,你且莫弹整套,只将蜻蜓点水四字记定,轻轻按弦,弹那‘仙翁’两字;弹过来也是‘仙翁仙翁’;弹过去也是‘仙翁仙翁’,如此弹去,不过一两日,再无不会的。”若花道:“阿妹把泛音会了,其余八法,如:‘擘’、‘托’、‘勾’、‘踢’、‘抹’、‘挑’、‘摘’、‘打’之类,初学时倒像头绪纷纭,及至略略习学,就可领略,更是不足道的。”紫芝道:“还有几句歌诀,这两年没去弄他,我倒忘了,不知共有几句?”

  秀英道:“歌诀虽有八句,第一却是‘弹欲断弦方入妙,按令入木始为奇’这两句是要紧的。此诀凡谱皆有,你细细揣摩,自能得其大意。”紫芝道:“姊姊:你说泛音要如蜻蜒点水一般,我要请姊姊弹个样儿,我也好弹。”秀英随即按着弦,“仙翁仙翁”弹了一阵。紫芝也按着弦弹了几声,谁知按不得法,仍是哑音,不觉着急道:“秀英姊姊!莫是这弦也有嘴眼罢?你们按的得法,按了他的眼,所以有声;我按的不得法,按了他的嘴,所以哑了。只好恳那位姊姊,要象先生教学生写字样子,用个‘把笔’法儿把把我才好。”瑶芝道:“不知六位姊姊当日学时可有这个把法?真是学个琴儿也是古怪的!”若花笑道:“阿妹过来,我来把你。”于是把着紫芝两手又弹一阵“仙翁”。把了多时,紫芝道:“我会了。”若花把手放开,随他自弹,果然弹的竟成泛音。紫芝道:“你们且弹,我去去就来。”

  说罢,来到白蒁亭,向紫云道:“他们写字的写字,画画的画画,下棋的下棋,弹琴的弹琴,我们也想甚么顽的才好,不然,这许多姊姊不要闷气么?”紫云道:“今日人多,据我主意:须分几样顽法。莫若我们挨着问问,先派几桌双陆、马吊;再派几桌花湖、象棋,余者或投壶、秋千、抛球;甚至斗草、垂钓,无所不可,如不喜顽的,或做诗联句,悉听其便。你道如何?”绿云在旁点头道:“姊姊所论极是。不如此,也分派不开,也不足尽兴。”随命丫鬟预备调摆。

  紫云向蒋春辉、董青钿道:“这件事必须二位姊姊同我们挨着问问,分派分派;不然,再也分派不开。”蒋春辉道:“如今弄的满眼都是人,也不知除了他们琴棋书画,还剩几位姊姊?”紫芝道:“这个妹子都记得,等我数给你听:那弹琴的是尧春、尧蓂、舜英、若花、秀英、瑶芝、素云七位姊姊;那下围棋的是紫琼、紫菱、芷馨、香云四位姊姊;那写扇子的是书香、文锦、巧文、月芳、绣田、紫绡、红红、亭亭八位姊姊;那画扇子的是墨香、题花、丽娟、银蟾、凤雏、蕙芳六位姊姊。共计二十五位。下存七十五位;再除大解、小解二十五位,实存五十位。”说的众人不觉好笑。宝云道:“紫芝妹妹真好记性!至于那处那几位,我原都晓得,你要教我一位一位念他名姓,这个实实不能。今日全仗妹妹替我各处照应照应;此时也不知都在此处,也不知有到别处去的,弄的胡里胡涂,这才叫做慢客哩。”

  当时蒋春辉同众人分了马吊一桌、双陆一桌、象棋一桌、花湖一桌、十湖一桌。余者或投壶、斗草、抛球、秋千之类,也分了几处。还有不喜顽的,或吟诗、猜谜、垂钓、清谈,各听其便。登时都在文杏阁、凝翠馆、芍药轩、海棠社、桂花厅、百药圃,分在几处坐了。宝云道:“紫芝妹妹记性又好,走路又灵便。今日众姊妹或在这里,或在那里,惟恐照应不周,未免慢客,务必拜托妹妹替我挨着时常看看。若丫鬟老嬷躲懒,缺了茶水,千万告诉我。”因把脚扬一扬道:“一连跑了五天,偏偏今日他又疼了。”紫芝道:“我劝姊姊:就是四寸也将就看得过了;何必定要三寸,以致缠的走不动,这才罢了?”

  董青钿道:“他是我们老姊姊,你也要刻薄他?刚才宝云姊姊说你记性好,我今日同你赌个东道:少时你到各处挨着看看众姊妹共分几处,某处几人,共若干人,除了琴棋书画,其余如说的丝毫不错,那才算得好记性,我情愿将手上这副翡翠镯送你;你若说错,就把翡翠壶儿送我。不知你可敢赌?”紫芝道:“原来你倒看上我的鼻烟壶儿!既如此,宝云姊姊做个中人,我就赌这东道。”宝云道:“罢!罢!罢!我不做中人。省得临期反悔,同你们淘气。”题花笑道:“妹子最喜做中人,希图落点中资,为甚么不来托我?”二人道:“如此甚好,就托姊姊做中人。”题花道:“你们二位把赌的东西放在我处,我才放心哩。”青钿随即把镯子交代了。紫芝也把烟壶递给题花道:“姊姊切莫把烟偷吃完了,近来象这酸味的少的很哩。”题花笑道:“不妨。如吃完了,我有‘昔酉儿’。”紫芝道:“怎么姊姊还未出阁,预先倒喜吃‘昔酉儿’了?”题花听了,把笔放下,举着扇子赶来要打。

  紫芝飞忙跑开,来到文杏阁。只见师兰言、章兰英、蔡兰芳、枝兰音四人在那里要打马吊,旁边是宰玉蟾、钱玉英、孟玉芝观局。大家搬了坐。蔡兰芳道:“紫芝姊姊何不打两吊?”紫芝道:“妹子今日受了主人之托,要替他照应客,所以不能奉陪。我看你们斗两牌,还要到别处去哩。”章兰英道:“请教兰言姊姊:我们还是打古谱、打时谱呢?还是三花落尽,十字变为熟门;还是百子上桌,十子就算熟门呢?”师兰言道:“要打,自然时谱简便。至于百子上桌,十子就算熟门,未免过野,这是谱上未有的。若照这样打法,那‘鲫鱼背’色样也可废了。”宰玉蟾道:“正是,妹子闻得‘鲫鱼背’有个谱儿,不知各家是怎样几张?”紫芝道:“我记得桩家是红万、九十、三万、六索,余皆十子、饼子;四八之家,百子、九饼、一万、一索、三万、三索、七万、七索;么五九家,九万、九索、五万、五索,余皆十字;二六之家,一张空堂、四张饼子、三张十字、二索当面、四肩在底。二六之家,关赏斗十,桩家立红,九十加捉;四八之家,以百子打桩,或发三万,或发三索;大家照常斗去,那就上了。”宰玉蟾道:“怪不得人说紫芝姊姊嘴头利害,你只听他讲这牌经,就如燕子一般,满口唧卿咋咋,叫个不住。看这光景,将来紫芝姊夫如不惧内,我再不信。”众人听了,都道:“玉蟾姊姊这句道得好。”钱玉英道:“妹子向来只知打着顽,不知此中还有古谱、今谱之分。倒要请教是何分别?”章兰英道:“古谱哩,不过小色样多些;今谱小色样少些。诸如‘百后趣’、‘趣后百’、‘大参禅’、‘小参禅’、‘捉极献极’、‘捉百献极’之类,今谱尽都删了。”玉芝道:“色样多些,岂不有趣,为何倒要删去?难道嫌他过于热闹么?”师兰言道:“他删去不为别的,因此等小色样,每牌皆有,如果斗上,其中恐有犯赔之家,必须检查灭张;若牌牌如此。未免过烦,因此删去,以归简便。况此中四门色样不一而足,其余如‘双迭’、‘倒卷’、‘香炉’、‘桌吊’之类,何尝不妙。只要会打,千变万化之处甚多,又何必在几个小色样时刻较量哩。”蔡兰芳道:“不消再议,我们打时谱罢。”枝兰音道:“妹子才初学,色样越少越好,省得照应不来。”大家翻了百子,都打起来。

  宰玉蟾道:“请教诸位姊姊:如今还有把马吊抽去八张,三个人打着顽,叫作‘蟾吊’,那是甚么意思?”蔡兰芳道:“他因向来四人打马吊,马是四条腿;所以三人打就叫蟾吊,蟾是三条腿;还有两人顽的叫作‘梯子吊’,盖因梯子只得两条腿。”玉蟾道:“若是这样,将来一人顽,势必叫作‘商羊吊’了。”师兰言道:“姊姊你道那打蟾吊的是个甚么主见?皆因粗明打吊,尚未得那马吊趣味;或者当日学时本由蟾吊学成,一时令其骤改马吊,就如乡里人进城,满眼都是巷子,不知走那一路才好;只好打个蟾吊,倒底头绪少些。”玉芝道:“我听人说:‘蟾吊热闹,马吊闷气,因此都爱蟾吊。’”兰言道:“这话更错了。马吊本好好四十张,今抽去八张,改为蟾吊,以图热闹;试问若图热闹,如打天九,把三长四短全都去了,满手天九、地八,亦有何味?即如当日养由基百步穿杨,至今名传不朽者,因其能穿杨叶,并非说他射中杨树,就算善射,若射中杨树就算善射,纵箭箭皆中,亦有何趣?即如蟾吊抽去清张,纵牌牌成色样,亦不过味同嚼蜡。”宰玉蟾道:“我还听见人说:‘马吊费心,蟾吊不费心,所以人喜蟾吊。’请教姊姊此话可是?”兰言道:“这做马吊的,当日做时,原不许粗心浮气人看的。若谓马吊费心,何不竟将蟾吊不打,岂不更省许多心血?”兰芳道:“兰言姊姊把这蟾吊真驳的有趣;不然,久而久之,被这粗心浮气的把马吊好处都埋没了。”

  紫芝道:“诸位姊姊且慢打吊,我说个笑话:一人好打蟾吊。死后,冥官道:“好好马吊不打,你却矫揉造做去打蟾吊。也罢,如今就罚你变个蟾去!”此人转世虽变了蟾,那打吊心肠,仍是念念不忘。一日,同了素常相好的许多小蟾出去游玩;他前走,小赡随后,他道:‘我们这个走法,好象马吊一副色样。’众蟾道:‘叫做甚么?’他道:‘叫做“公领孙”。’众蟾鼓噪道:‘把我们做他孙子,这还了得!’不由分说,一齐动手,把他按住,也有打的,也有骂的。有一小蟾,取了一个石子,狠狠朝他头上一丢道:‘你说!这是甚么色样?说不出,再打!’他道:‘求诸位莫打,容我说!这叫“佛顶珠”。’又一小蟾把他足上皮撕下一片道:‘你说!这是甚么?’他道:‘这是“佛赤脚”。’又一蟾拿着竹片,把他打的浑身是血道:‘这是甚么?’他道:‘这是“朱砂鼎”。’又一蟾取些黑泥,把他涂的浑身漆黑道:‘这是甚么?’他道:‘这是“铁香炉”。’众蟾道:‘刚才他身上是红的,所以说是朱砂鼎;此刻身上涂黑了,因而说是铁香炉,难道把你身上涂绿了,就算“绿毛龟”么?究竟不像,还要打!’他道:‘诸位若说不像,真真委屈,你们暂且松手,让我做个香炉样儿给你们看。’众蟾果然一齐闪开。他把三足立在地下,把腰朝上一拱道:‘诸位请看,难道香炉不是三只脚么?’说罢,他就势想要逃走,连忙将身一纵,远远落在地下;谁知不巧,恰恰将嘴碰在一堆粪上,众蟾看见一齐笑道:‘好了!如今蟾吊新添一副色样了!’他忍着臭气问道:‘请教诸位:这副色样叫做甚么?告诉我,我好添在谱上。’众蟾道:‘叫作“狗吃屎”。’”说的众人笑个不了。

  玉蟾听了,望着紫芝只管冷笑。紫芝道:“妹子实在一时疏忽,忘你大名;若要记得,怎敢犯讳!我尝听得银蟾姊姊说,小瀛洲四员猛将都敌你不过,妹子还敢放肆么?”

  玉蟾把手伸出道:“姊姊,你拿手来试试,妹子何尝有甚么力量。”紫芝吓的连忙跑开道:“姊姊莫给我苦吃,我还到各处替宝云姊姊照应客哩。”说着,去了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

  

第七十四回    

打双陆嘉言述前贤 下象棋谐语谈故事

  话说紫芝惧怕玉蟾,连忙走开,来到双陆那桌。只见戴琼英同孟琼芝对局;掌红珠、邵红英、洛红蕖、尹红萸在旁观局。掌红珠道:“当日双陆不知为何要用三骰。与其掷出除去一个,何不就用两个,岂不简便?妹子屡次问人,都不知道。其中一定有个缘故。”孟琼芝一面掷骰,一面笑道:“据我看来:大约因为杜弊而设,即如两个骰子下盆,手略轻些,不过微微一滚,旋即不动;至于三个骰子一齐下盆,内中多了一个,彼此旋转乱碰,就让善能掐骰也不灵了。况双陆起手几掷虽不要大点,到了后来要冤时,全仗大点方能出得来。假如他在我盘,五梁已成,我不掷个六点,只好看他一人行了。以此看来:他除大算小,最有讲究的。”尹红萸点头道:“姊姊议论极是。古人制作,定是这个意思。我还听见人说:双陆是为手足而设。不知是何寓意?”戴琼英道:“他是劝人手足和睦之意,所以到了两个、三个连在一处,就算一梁,别人就不能动;设若放单不能成梁,别人行时,如不遇见则已,倘或遇见,就被打下。即如手足同心合意,别人焉能前来欺侮;若各存意见,不能和睦,是自己先孤了,别人安得不乘虚而入。总要几个连在一处成了粱,就不怕人打了。这个就是‘外御其侮’一个意思。”洛红蕖道:“可见古人一举一动,莫不令人归于正道,就是游戏之中,也都寓着劝世之意。无如世人只知贪图好玩,那晓其中却有这个道理。”

  紫芝道:“琼英姊姊且莫掷骰,妹子说个灯谜你猜:‘三九不是二十七,四八不是三十二,五七不是三十五,六六不是三十六:打一物。’”掌红珠道:“我猜着了,可是‘十二’?”紫芝道:“‘三九’、‘四八’、‘五七’、‘六六’,凑起来都是十二,姊姊猜的真好。但妹子刚才有言在先,打的是个物件,请姊姊把‘十二’取来看看,如果是个对象,就算姊姊猜着。”红珠不觉笑道:“呸!我只当是个数目哩。”邵红英道:“可是‘双陆’?”紫芝笑道:“这个猜的却好。至于是不是,且等我看看花湖再来回复。”

  于是走到海棠社。只见郦锦春、言锦心、廉锦枫、卞锦云四人在那里看花湖;哀革芳、叶琼芳在旁看“歪头湖”。廉锦枫见紫芝走来,连忙叫道:“姊姊来的正好。妹子输的受不得了!我这初学的花湖,如何上得场!刚才我求萃芳、琼芳二位姊姊替我看两牌,谁知他把‘么六’、‘二三’、‘四六’认作杂花,成了下去,倒被他们割了一个耳朵。姊姊替我看看罢,今日被这‘三公’、‘三才’,头都闹昏了。”紫芝道:“怎么如今花湖忽又添出三公、三才,这是怎讲?”锦云道:“何尝添什么三公、三才。只因锦枫姊姊头一次起了一个双张,做了一回老相公;第二次补牌又多补一张,又做一回老相公;第三次下家还未起脾,他又多起一张,又做一回老相公:一连做了三回老相公,因此他叫做‘三公’。”紫芝道:“三才又是怎讲?”廉锦枫道:“紫芝姊姊未曾读过《三字经》么?”紫芝道:“《三字经》上有句:‘三才者,天地人。’怎么没有读过。”

  锦枫道:“妹子每牌总是天、地、人三个单张在手,偏偏又是肚子,又不敢打,所以打了半日,还未成得一牌。刚才好容易叫六头,偏偏又被上家拦成。”哀萃芳道:“那牌原是姊姊自己打错。”紫芝道:“怎么打错?”叶琼芳道:“他手里只剩一对天牌,却把长三打出去,恰好锦心姊姊六张开招,一连补了三张么三,又是一个六张,这也罢了,末尾还补二三一坎,恰恰凑成一封,及至锦心姊姊再打三六,锦云姊姊也是六张开招,喜相逢拦成:这比我的么六、二三、四六诈湖更臭。”郦锦春道:“这一牌不独锦枫姊姊吃亏,就是妹子也多输三个龙船。这牌方才打错,接着一牌湖四头又把长二打去,被人六张开招双封,也是一对人牌成了。”

  言锦心道:“锦枫姊姊打错也罢了,并且打的也过慢。刚才有一牌,左拆右拆,弄了半天,再也打不出。彼时适值我是梦家,出他踌躇,过去看看,谁知他手里除了天、地、人三个孤张,还有六张闲牌,打去一张,却是‘八尖嘴’。”紫芝道:“若是这样,他打的虽臭,倒有一件可取,却还细腻。但只工夫还未到家,能够练的打到‘眠张儿’,那就好了。”锦春道:“何为‘眠张儿’?”紫芝道:“眠者,睡也。即如他家应该发牌,左拆右拆,左打右打,再也打不出。及至闹到后来,把那三个看牌的都等的磕睡起来,这才打出去,其名就叫‘眠张’。”锦枫道:“姊姊莫闹了,你再闹,更要错了。”

  紫芝道:“今日这牌不但添了三公、三才,只怕还要添个骨牌名哩。”锦枫道:“此话怎讲?”紫芝道:“姊姊刚才湖六头,打长三;湖四头,又打长二;少刻湖二头,再把地牌打了,岂不凑成一副‘顺水鱼’么?”锦枫道:“我的紫姑太太!够了!够了!你老人家不要刻薄了!请罢!请罢!”紫芝道:“我要抽几个头儿才肯走哩。”锦枫道:“我还没赢,那有头儿。”紫芝用指在锦枫头上一弹道:“这不是头儿?”锦云用力把紫芝朝外一推道:“人家这里顽钱,你只管跟着瞎吵!” 

  紫芝趁势走出,来到猗兰堂。只见余丽蓉、姜丽楼、潘丽春、蒋丽辉在那里闲谈,旁边放着一桌十湖。四人见了紫芝,都欠身让坐。紫芝道:“你们为什么不看牌,却在这里清谈?”余丽蓉道:“因为丽辉姊姊不大高兴,所以歇歇再打。”紫芝道:“丽辉姊姊为甚不高兴?”蒋丽辉道:“我们一连看了八轮,我一牌未成,这不是讨罪受么!并且每牌总是一张老千,从未起过空堂,牌牌总要打九索;至于破梆破群,更不必说了。尤其可恨的,那破梆破群再不教你成个二报三报,他总是一张八饼、一张二索,或是一张七饼、一张三万,教你八下不成副;及至巴到十成,不是人家湖了,就是上家拦成。你说这面湖鬼令人恨不恨!教人气不气!再顽半天,我还气成鼓胀病哩。可惜我今日来的匆忙,未将剪子带来,这是他的命长。我明日一定戒赌,妹妹莫劝我。”紫芝道:“妹子何敢劝?但姊姊又何须劝?今日戒,明日开,那是向来的老规矩。并且这‘戒赌’二字,我从太后颁恩诏那年一直听到如今了,姊姊莫生气,妹子替你看两牌。”姜丽楼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大家归坐。紫芝一连看了几牌,谁知牌牌皆成,不但不输,并且反做了赢家。把牌交给丽辉道:“你来看罢。如今反输为赢,大约可以不必戒赌了。”丽辉接过牌道:“人说你斗的好,果然不错。才看这几牌,都在我的意料之外,倒长许多见识。明日一定要送门生帖过去。”紫芝道:“拜门生你且暂缓;等我老师开了剪子店,替你多多预备几把剪子你再来。”说的众人不觉好笑。

  紫芝走出,要去看看象棋,找了两处,并未找着。后来问一丫鬟,才知都在围棋那边。随即来到白蒁亭。只见崔小莺同秦小春对局;旁边是掌乘珠、蒋月辉、董珠钿、吕祥蓂四人观局。那对局的杀的难解难分,观局的也指手画脚。紫芝道:“教我各处找不着,原来却在围棋一处。看这光景,大约也是要借点馨香之意。”只听蒋月辉道:“小春姊姊那匹马再连环起来,还了得!”董珠钿道:“不妨!小莺姊姊可以拿车拦他。”吕祥蓂道:“我的姊姊!你这话说的倒好,也不望马后看看!”

  谁知秦小春上了马,崔小莺果然拿车去拦。这里吕祥蓂连忙叫道:“小莺姊姊拦不得,有个马后炮哩!”话未说完,崔小春随即用炮把车打了。崔小莺道:“人家还未走定,如何就吃去?拿来还我!”秦小春道:“你刚才明明走定,如何还要悔?”掌乘珠道:“小春姊姊把车还他罢。况且这棋小莺姊姊业已失势,你总是要赢的,也不在此一车。”紫芝道:“二位姊姊且慢夺车,听我说个笑话:一人去找朋友,及至到了朋友家里,只见桌上摆着一盘象棋,对面两个坐儿,并不见人。这人不觉诧异;忽朝门后一望,谁知他那朋友同一位下棋的却在门后气喘嘘嘘夺车。恰好今日二位姊姊也是因车而起,好在有例在先。”紫芝一面说着,故意大声叫道:“丫鬟快将门后打扫打扫,少刻就有客来了。”

  题花按着扇子,一面撇兰,一面笑道:“女孩儿家恁响喉咙,也不管吓得人来怕恐,准备精皮肤一顿打!”紫芝道:“有件奇事:一家养口小猪,忽然得个怪病,伏在地下将尾乱摆。有人传个方儿,教他磨些黑墨涂在尾上就好了,那知摆的更甚。这家没法,只得把兽医请来。偏偏这兽医又是近视眼,走来一望,见那猪尾上黑墨画的满地横一道,竖一道。看了一看,回头就走道:‘这样好猪,还说有病!’这家忙问道:‘怎说无病?’兽医道:‘我们虽是兽医,也要“望、闻、问、切”;你莫看别的,只看猪尾就知道了:他如果有病,怎么还撇的那样好兰呢?’”题花笑道:“好啊!替你画,你还骂我!”紫芝道:“这个只好算个笔资罢。”

  忽闻远远箫音嘹亮,甚觉可耳。紫芝正要叫丫鬟去看,只见芳芝走来道:“诸位姊姊听听这箫品的可好?”众人道:“不知那位姊姊品的这样好萧。”忽听又有笛音,倒像萧笛合吹光景。芳芝道:“刚才我同再芳、兰荪两位姊姊看了芍药,到了莲花塘,兰荪姊姊被他们邀去投壶。再芳姊姊因见绿云妹妹铁笛铁萧甚好,所以约了亚兰姊姊、绿云妹妹就在水阁合吹,这箫笛借着水音,倍觉清亮,又是顺风吹来,远听更有意思。”左融春道:“如此妙音,萧笛必另有不同,姊姊把我带去看看。”二人携手去了。

  紫芝也随后跟来,走到桂花厅。只见林婉如、邹婉春、米兰芬、闵兰荪、吕瑞蓂、柳瑞春、魏紫樱、卞紫云八个人在那里投壶。林婉如道:“俺们才投几个式子,都觉费事,莫若还把前日在公主那边投的几个旧套子再投一回,岂不省事。”众人都道:“如此甚好;就从姊姊先起。”婉如道:“俺说个容易的,好活活准头,就是‘朝天一炷香’罢。”众人挨次投过:也有投上的,也有投不上的。邹婉春道:“我是‘苏秦背剑’。”

  米兰芬道:“我是‘姜太公钓鱼’。”闵兰荪道:“我是‘张果老倒骑驴’。”吕瑞蓂道:“我是‘乌龙摆尾’。”柳瑞春道:“我是‘鹞子翻身’。”魏紫樱道:“我是‘流星赶月’。”卞紫云道:“我是‘富贵不断头’。”众人都照着式子投了。紫芝走来,两手撮了一捆箭,朝壶中一投道:“我是‘乱劈柴’。”逗的众人好笑。

  紫芝说笑一阵,信步走到秋千那边。只见田凤翾、施艳春、薛蘅香、董翠钿、蒋素辉、卞彩云六人在那里一起一落打着顽。紫芝道:“我看你们打来打去,不过总是两个俗套子。据我主意:何不各抒己见,出个式子,岂不新鲜些?”彩云道:“如此甚好,就请凤翾姊姊先出。”田凤翾道:“妹子出个‘平步青云’,要双足平起。”薛蘅香道:“我是‘鲤鱼跳龙门’,要双足微纵。”施艳春道:“我是‘金鸡独立’,要一足微长。”董翠钿道:“我是‘指日高升’,要一指向日。”蒋素辉道:“我是‘凤凰单展翅’,要一手朝天。”卞彩云道:“我是‘童子拜观音’,要一手合掌。”都照式子打了一回。彩云道:“倒是紫芝妹妹会顽,果真出个式子就觉有趣。”田凤翾道:“紫芝姊姊何不出个式子也顽顽呢?”紫芝道:“我怕头晕。”薛蘅香道:“姊姊向来斗的趣儿甚好,既不打秋千,何不说个笑话呢?”紫芝道:“这倒使得。”因想了一想,登时编了一个笑话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

  

第七十五回    

弄新声水榭吹萧 隐俏体纱窗听课

  话说紫芝因薛蘅香教他说笑话,当时想了一想,望着六人道:“老蛆在净桶缺食甚饥。忽然磕睡,因命小蛆道:‘如有送食来的,即来唤我。’不多时,有位姊姊登厕出恭;因肠火结燥,蹲之许久,粪虽出,下半段尚未坠落。小蛆远远看见,即将老蛆叫醒。老蛆仰头一望,果见空中悬下一块‘黄食’,无奈总不坠下。老蛆猴急,因命小蛆沿桶而上,看是何故。小蛆去不多时,回来告诉老蛆道:‘我看那食在那里玩哩。’老蛆道:‘做甚么玩?’小蛆道:‘他摇摇摆摆,悬在空中,想是打秋千哩。’”

  董翠钿道:“臭轰轰的,把人比他,姊姊也过于尖酸了。”蒋素辉道:“那‘黄食’二字,倒也新奇。”薛蘅香、施艳春道:“幸而没有痔疮,若有血痔,那可变成‘紫食’了。”紫芝道:“你去尝尝,只怕还‘香艳’的很哩。”蘅香、艳春道:“姊姊真真利害,一句也不饶人。”田凤翾遥遥指着道:“姊姊,你听:他们这个笛音,远远听着,实在有趣。姊姊何不领我们望望去?”紫芝道:“我正要去哩。”

  七人一同到了莲花塘,进了凉阁。苏亚兰、左融春、董花钿、孟芳芝、卞绿云五人连忙站起让坐。田凤翾道:“我们原是特来领教的,怎么倒不吹了?”绿云道:“吃了这杯茶,少不得都要吹一套奉敬。”董花钿道:“你们六位却在何处游玩,半日总未见面?”蒋素辉道:“紫芝姊姊才从白蒁亭来的;我们六人在桃花岭旁打了一会秋千。”苏亚兰道:“敢是六位姊姊在秋千架上听见我们这里箫笛声音才过来的?”施艳春道:“刚才我们打着秋千,在半空中忽闻这个箫笛之音,倒像云端里飘出一阵仙乐,好不令人神爽。”绿云道:“那里姊姊离的远,又在高处,所以隐隐约约倒觉可耳;今若近听,可差远了。”芳芝道:“姊姊何不再吹一套呢?”左融春道:“还是绿云、亚兰二位姊姊合吹有趣。”亚兰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同绿云各拿萧笛合吹起来。

  紫芝一心记挂东道,无暇细听,趁空走到外面,只见宝云也向莲花塘走来,道:“妹妹可晓得众位姊姊共分几处?我恐我们表姊妹陪不过来,又托了蒋、董两家姊姊替我陪陪客。不知每处可有我们四姓之人?倘竟并无一个,教客人自己照应自己,那真是慢客了。”紫芝道:“姊姊:你等妹子先把这几处念给你听,就明白了:马吊那边是兰言、兰英、兰芳、兰音、玉蟾、玉英、玉芝七位姊姊;双陆那边是琼英、琼芝、红蕖,红萸、红英、红珠六位姊姊;花湖那边是锦枫、锦春、锦心、锦云、萃芳、琼芳六位姊姊;十湖那边是丽蓉、丽楼、丽春,丽辉四位姊姊;象棋那边是小春、小莺、乘珠、祥蓂、月辉、珠钿六位姊姊;投壶那边是婉如、婉春、瑞春、瑞蓂、兰芬、兰荪、紫樱、紫云八位姊姊;秋千那边是凤翾、蘅香、艳春、翠钿、素辉、彩云六位姊姊;品箫那边是亚兰、融春、花钿、芳芝、绿云五位姊姊共四十八位。还有几处,等妹子看过,再来告诉你,大约青钿妹妹那副镯子是我的了。姊姊可见芸芝姊姊么?”

  宝云道:“他同再芳姊姊才从莲花塘出去,因再芳姊姊要学‘大六壬课’,大约都在芍药轩讲究课哩。”紫芝道:“芸芝姊姊果然如此,未免可恶!”宝云道:“这却为何?”紫芝道:“妹子一心要学大六壬课,往常求他,再也不肯教我;今日倒教外人,岂不可恶么!”宝云轻轻说道:“刚才巧文姊姊在白蒁亭无心说了一个四等,谁知再芳姊姊当日部试就是四等,因此语言颇有芒角,所以我托芸芝妹妹伴伴他。这位姊姊气性不好,到处同人斗嘴。芸芝妹妹同他谈论,因受我之托,那里情愿教他。妹妹要学,恰好他们方才过去,你跟去听听就是了。”

  紫芝走到芍药轩。房内并无一人,窗外倒像有人说话,轻轻走到纱窗跟前,朝外一望,原来再芳同芸芝紧靠窗子,坐在那里说话。只听芸芝道:“这有甚么要紧,怎说拜起老师来了?”再芳道:“此话倒出我的本心:妹子这个念头,并非一朝一夕,已存心中几年了。向日闻得古人有‘袖占一课’之说,真是神乎其神,我只当总是神仙所为,凡人不能会的,后来才知袖占一课,就是如今世上所传大六壬课。妹子听了,四处购求课书,日日习学,再也不能入门。要访一位精于此道的求他指引,访来访去,比访神仙还难。今幸遇姊姊,岂不是我心上老师么?妹子并非求精,只要姊姊指点,能够入门,起得‘三传四课’,心愿也就足了。”芸芝道:“若能会起三传四课,底下功夫,自然容易。可惜妹子所著《大六壬指南》尚未脱稿,姊姊如将此书一看,登时就能了然。至于古人之书,精微奥妙则有之,若讲入门,倒是罕见的。”

  再芳道:“请问姊姊:何谓‘地盘’?妹子再也弄不明白。”芸芝道:“世人学课,往往半途而废者,皆因‘天地盘’分不明白之故。其所以然者,总由前人于入门一条,未能分晰指明,学者又不能细心体察,所以易于忽略。妹子今将地盘写一样式,再细细注解,自然易于领略。”随命丫鬟设个小几,摆下笔砚,登时写毕。再芳接过,只见上面写着:

  巳午未申

  辰  酉

  卯  戌

  寅丑子亥

  芸芝道:“此地盘式,有从左手起的,有以右手起的。以左手而论:于无名指第四节起子时;中指第四节丑;食指第四节寅,第三节卯,第二节辰,第一节巳;中指第一节午;无名指第一节未;禁指第一节申,第二节酉,第三节戌,第四节亥。以右手而论:于中指第四节起子时;无名指第四节丑;禁指第四节寅,第三节卯,……照前顺排,至食指第四节为亥时。此式必须细心摹拟,须将地盘十二时所列方位个个记得烂熟,然后再讲天盘。若地盘未熟,即讲天盘,势必上下不分,徒乱人意。盖地盘千载不移,天盘随时流转,今以随时流转之盘,加于千载不移盘上,若不记清,何能上下分得明白?即如你以右手五指,合于我之右手五指之上,你右问我大指之上,是汝何指,我必说是禁指;食指之上,是你无名指。盖上下十指,是胸中滚熟的,所以不看亦能了然。姊姊要明天地盘,只须记熟,就能领会了。”

  紫芝在窗内看的明白,不觉喜道:“原来地盘却是如此。”再芳道:“妹子适观此式,地盘业已明白。请教天盘式子呢?”芸芝道:“天盘随十二时流转,每日式子十二。要明天盘,先记月将;月将者,太阳也。正月雨水后在亥,就是历书所谓‘日躔登明之次’。每三十日一换:二月春分后在戌,三月谷雨后在酉,四月小满后在申,五月夏至后在未,六月大暑后在午,七月处暑后在巳,八门秋分后在辰,九月霜降后在卯,十月小雪后在寅,十一月冬至后在丑,十二月大寒后在子。逆行十二时。假如正月雨水后起课,应用亥将,来人口报寅时,即以亥将加在地盘寅时之上,依次排去,就是天盘。今写个样儿请看。”

  正月雨水后亥将寅时天盘式

  寅卯辰巳

  丑  午

  子  未

  亥戌酉申

  二月春分后戌将寅时天盘式

  丑寅卯辰

  子  巳 

  亥  午

  戌酉申未

紫芝看了,只管暗暗点头,记在心里。再芳道:“这天盘式子,妹子也明白了。请教‘四课’呢?”芸芝道:“凡起四课,有六句歌诀须要读熟:‘甲课在寅乙课辰,丙戊在巳不须论,丁己在未庚申上,辛戌壬亥是其真,癸课由来丑上坐,分明不用四正辰。’此诀皆指地盘而言,切须牢记。今以甲课在寅而论:即如甲日占数,须在地盘寅上起第一课。寅上者,即天盘所加之时。假令三月谷雨后占课,应用酉将,来人口报丑时,本日系甲子日,今将先排日子,后起四课样子,写来你看。”

   子 甲

  丑寅卯辰

  子  巳

  亥  午

  戌酉申未

紫芝看了忖道:“原来未起四课,先将本日干支排在两处,倒要看他怎样起法。”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